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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南恍然大悟,想了想,忽又歪头笑着问道:“那么你呢,你究竟和谷主比了什么?”
那日安顿好受了伤的纪南,容岩重又返回夜阑湖畔,之后纪南听到门人回来说,容岩与谷主手谈了一局,尚不分胜负,谷主却忽然率先弃子,大笑声称青龙令主实至名归。
他在这三月春风之中那般无心机的笑着,容岩在他那干净的笑容里不由自主的周身都觉得轻快,轻笑着,答了他两个字:“女、红。”
……
纪南控着缰绳的左手狠狠一抖,差点没把马勒的停下。
容岩大笑着扬鞭策马,一路领先而去,纪南高声“喂!”了一声,一夹马肚,不甘落后的奋起直追。
**
南国是夜国南面的邻国,多年来自恃正统皇族,一向以夜国的盟主国自居。
南国以礼治邦,重文抑商,苛捐杂税极重。商人们为了逃避重税,很多离开了南国都城,将货物贩往边境,与别国人民做生意。
灵州位于夜国最南面,与南国接壤,因而城里有着许许多多的南国商人。容岩一行进城时已是薄暮时分,街道两旁的小摊子正陆续摆起来,热闹极了。
阿松最爱热闹,一进城火速扔了马扎进人堆,一会儿就不见了他身影。纪南看着他奔奔跳跳的跑远,默默的牵着马跟在容岩身后。
容岩找了客栈安顿好行李与马,拍了拍纪南肩膀:“我们得去添置些干粮,出了灵州城,大概要走几天的山路。”
纪南正喝茶,闻言一扬手把茶喝了个底朝天,从凳子上蹦了起来,“走吧!”
街道两旁挤满了摊位,一半是吃的,一半是一些南国的奇巧小玩意,有女孩子喜欢的珠花胭脂,有子画古董,有各类小玩具。纪南八岁到现在都待在暗夜谷里,八岁之前不是纪府就是军营,这样无目的而热闹的逛,他是第一次。每一样吃食不管南国还是夜国的,在他看来都是香味诱人,才小一半逛过去,他的肚子已经撑的滴圆。
“我……二哥——嗝!”他迟钝的叫起来,停下脚步。
容岩回头,关切问道:“怎么了?”
“走不动——嗝——了……”纪南表情开始有些痛苦,吃下去的东西太多了,在胃里涨开来了吗……好难受啊……
容岩哭笑不得,牵住他手强制他继续走,“现在不能坐下,走几步消消食——你到底吃了多少东西?”
纪南扭曲着脸一个接一个的打嗝,摇头说不出话来。容岩无法,并指按在他内关穴上缓缓的揉,边牵着他往前走。
没走多远就看到阿松正在一个测字的摊子前面,果然又惹事。
他周围围了一大圈的人,纪南眼尖,喊容岩快看,容岩摇了摇头,拉着他往那边去。
那是个猜字谜的摊子。摊主桌上面前摆有笔墨纸砚,四周则是各式用竹篾编的小玩意儿:活灵活现的小兔子、憨头憨脑的小狗,圆咕噜度的风车在月亮初初爬上的夜空晚风里慢悠悠的转着。
一枚铜板猜一个字谜,猜对就能挑一样小玩意儿带走。
阿松在这里盘桓了已有一个时辰了,他想要那支弹弓。可那摊主是南国人,虽不是什么正经读书人,但应付从小一看见书就打瞌睡的某人实在绰绰有余。
阿松正抓耳挠腮,见容岩与纪南从人群里越身而来,一下子两眼放光,上来揪住容岩袖子,指着那弹弓大声说道:“二哥!我要那个!”
容岩笑了笑,摸出一小块碎银子给那摊主,指了指弹弓示意要买下。
谁知那摊主兀自摇头晃脑,将那银子往外推了推,竟笑眯眯的拒绝道:“不合规矩。”
容岩闻言点头,收了银子对阿松与纪南说道:“那我们走吧。”
阿松拖着容岩的手蹲在了地上,“不走!”
容岩微一皱眉,纪南这时却拉了拉他另一只手,迟疑而小声的在他耳边说了句:“二哥……那个风车——”
**
如箭在弦……
千言万语……
人无信不立……
斩草不除根……
摊主面前的一张大纸上列着十多个谜面,容岩扫了几眼,叹了口气,看了带在身边这么多年的自家弟弟一眼,摇了摇头,一抬手取下他背上的弓,又抽了一支箭竖着放在弓旁边,然后他一指那“如箭在弦”的谜面。
阿松立刻跳了起来:“是个‘引’字!弓加一竖是个‘引’字!”
那摊主乐呵呵的点点头,摘了竹制的小弹弓递过来。阿松兴高采烈拿在手里,忽的撇了撇嘴,又叫道:“不对!箭在弓旁是‘引’字,箭在弦上才不是‘引’字!你的谜面是错的!”
那摊主是个四十开外的小老头,闻言不屑的看了阿松一眼,“蛮夷小儿。”夜国人尚武,民风也开放,没有南国那么多的礼教条框,所以暗地里常被南国人讥讽为“蛮夷之邦”。
阿松猛一下变了脸色,“嘭”一掌拍的那桌上事物都腾空跳起,“臭老头!找死吗!”
“阿松!”容岩低声训斥,阿松瞪着眼睛愤愤转过身来,纪南第一次觉得这个像姑娘一样漂亮的少年目光竟是凶狠摄人的。
容岩喝退了阿松,缓步向前捻了一支笔,漫不经心的舔了墨,“纪南,”他头也不回的叫道,“想要哪几个,看好了吗?”
纪南最爱那风车奇巧,可风车两边的小猫小狗与后排那座竹屋子,俱都是活灵活现,稀罕极了,他看看这看看那,犹豫起来。
容岩笑了笑,并不催他,提笔往那谜面后面写去:千言万语——够、人无信不立——言、斩草不除根——早……
“这位——”摊主站了起来,阻止他往下写去。
容岩放了笔,抬头微微的笑:“怎么?”
“请这边来。”那小老头知道这位不好对付了,重又拿出纸来,凝神略想,写下:“欲话无言听流水——”
容岩负着手,微微笑,“‘活’字可对?”
小老头愣了愣,一咬牙刷刷刷又写道:“无头无尾一亩田——”
“‘鱼’字可否?”
“火烬炉冷平添意马心猿”
“是个‘驴’字。”
“你——”小老头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想要什么自己拿吧!”
阿松拍手大笑,将那桌上的竹编小玩意一卷而空,拿不下的还分给了四周孩童。那摊主拉长着脸收拾摊位回家,他比划着弹弓上前,“喂!我二哥猜走你那么多的字谜呢,我白送一个如何?”
小老儿将信将疑的看了他一眼。
“谜底呢,是个‘相’字,”某人摇头晃脑得意道,“谜面嘛——休、要、丢、人、现、眼!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纪南方才一个不慎将那竹屋摔在地,一角摔裂,容岩正替他重编好那处,耳边听到阿松那般调皮,不禁也笑了起来,却还是训斥了他一句:“不得无礼!”
摊主小老儿面红耳赤,嘟囔了几句,甩袖便走了。
**
那竹弹弓并不牢固,阿松几下折腾就散了架,被他随手抛弃,他转身又来抢纪南的风车。
路边的摊子这时都已收了,就快到宵禁的时辰了,路上只有几个匆忙往家里赶的人,一转就不见了身影。
月正好,两边商铺檐下的灯笼影影绰绰,青砖路上只他们三人还不急不缓的走着。
纪南拿竹屋痛惯阿松的脑袋,打的他不敢上前。他自己举着风车急行一阵又停下看它转动,快乐无忧。
阿松在问容岩:“二哥,那老头儿最后说的那句话是啥意思?”
“哪句?”
“风月无边……七八只眼!”
“正二三月风月无边,七人八只眼。”
“对对对!就是那句!”
“七人八只眼——‘货’字。二三月正是春天,风无边为‘虫’,月无边为‘二’,合起来便是虫二,二虫加一春字,是何字?”
阿松用力的想了想,“是个‘蠢’字!”
“对,真聪明。”
“货、蠢,蠢——货?!他他他、他个臭老头居然敢说我是蠢货!二哥我是蠢货吗?!”
“恩,你是。”
“你!你……我——呜呜呜呜……”
身边一阵风一样卷过捂脸奔泣的美貌少年,纪南笑的肚子都疼了,抱着肚子弯下腰,不禁往后看去,身着华贵白袍的公子在月华如水之下,也正眉眼弯弯。
他的眼睛可真好看。
纪南自己也长了一双丹凤眼呐!家里母亲常常说他的眼睛最漂亮。
可纪南自认他的眼睛远没有容岩的好看:斜飞入鬓、风流不羁……
“在想什么呢?”容岩徐徐迎上来,轻捏了他手腕把住脉,“肚子还难受么?”
纪南想起方才挺着大肚子的窘样,顿时红了脸,摇了摇头,脚下一点,也像阿松似的蹿出去老远。
两个少年一前一后在黑暗里遥遥淡去了身影,容岩站定,抬头在星空中仔细辨察了一阵,微微的一笑,默默往前去了。
第五章
、早春的清晨日光刚亮,擦着四边屋檐而起,光芒万丈。院子里种了两颗的桃树,粉色的花娇娇弱弱的开了一树,有白色的身影从树下翩然而过,剑气所及之处,花瓣纷纷掩面跌下树去,羞答答的扑了他一身。
按计划,第二日他们该出城,继续赶路回上京去。
容岩一大早就起了,纪南朦胧之中听到他在院子里练剑的声响,尽管昨夜歇的很晚,还是立刻醒神爬了起来。
他套了靴子,披着外衣蹬蹬蹬的跑出去,一推开门,反倒又像回到了梦中似的:早春的清晨日光擦着四边屋檐而起,光芒万丈。院子里种了两颗桃树,长的极好,粉色的花娇娇弱弱的开了一树。有白色的身影从那树下翩然而过,剑气所及之处,花瓣纷纷掩面跌下树去,羞答答的扑了他一身。
练剑……怎么也不换身短褐呀?纪南迷迷糊糊的想,他那身衣裳好看是很好看的,可被树枝勾着的时候也不嫌累赘么?
“这么早起了?”容岩收了剑,踱步过来,边走边拂袖,落了一地的桃花花瓣,“怎么不多睡儿?昨夜被阿松闹的那么晚。”
纪南揉着眼睛笑,“也快到早起操练的时辰了。”
容岩点头笑道:“早听闻纪家军风纪严明,果然名不虚传呵!”
纪南困倦,正欲伸懒腰,被他这么一赞,立刻瞪大了眼睛挺直腰板,做清醒无比状。容岩忍了笑伸手拍了拍他,“我先进去了,你练完进来,等你一起用早点。”
纪南耍完一整套的拳再进去,桌上果然已经摆了碗筷与热腾腾的早点,容岩正闭目静坐运气,纪南“咦?”了一声,问道:“阿松那臭小子呢?这时辰了还没起吗?”
“他一向惫懒,就饶他多睡儿吧,我们下午再走也来得及。”容岩睁开了眼睛,走到桌前坐下,给纪南和自己盛了小米粥,“来,咱们先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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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想想,要是早知那天会发生那些事,哪怕阿松光着腚睡在被窝里,纪南也一定捂眼睛冲进去抗着他立刻上路。
吃过午饭后,一切准备妥当了,三人牵着马往城外走,没走多远就见前方马蹄声与吆喝声同时大作,路上行人仿佛见鬼一般,纷纷迅速往路两边闪躲,有避之不及的几乎连滚带爬。
容岩将两个小的护在身后,问身边一中年男子道:“大叔,请问这些是什么人?”
“他们啊,是守边境的南国人,进城来抓逃税的南国商人的。”中年男子小声的答道,“你们三人这是出城去?那快走快走!他们最爱抓你们这种无根无据的外乡人充数。”
“为什么?”阿松从容岩身后冒出脑袋来,“大叔,我们又不是商人!”
“他们可不管你是不是!”大叔虚声吓唬他。
纪南望着那十来个南国军人不仅一路纵马而过,嬉笑间竟还拿了马鞭抽那路边百姓取乐,面上不由沉下阴霾之色,低声怒道:“这是我大夜境内,南国人居然敢如此嚣张!”
闻言那大叔摇头,叹息不已,“他们是一贯如此的。每每都说是奉命来抓那些逃了南国税的商人,其实这里谁不知道呢,逃了税的南国大商人可都与咱们郡守是‘好友’!他们啊,不过抓些小商小贩、平头百姓回去交差罢了。”
“郡守为了保护私友,放任南国人在城里为所欲为?!”纪南惊道,简直不敢相信有这等罔顾法纪之人。
所谓“好友”,不过就是时时进贡罢了。那人没想纪南竟如此单纯,不由得用啼笑皆非的眼神打量了他好几眼,然后又看着容岩笑着说道:“这位公子还是带着两位小少爷赶快离开的好。”
说完他自己也转身匆匆的走掉了。
容岩谢过他,对身后两人道:“走吧,我们上路了。”
纪南心里恼怒,却也无法,闷了一阵,恨声道:“等着罢!待我回去,一定请命将那些南国人赶走,再不敢踏足我大夜半步!”
“威风!”容岩淡声道:“天下之大,纪小将军难道要将大夜版图拓展到天边去么。”
纪南一愣,随即面容严肃起来,“不,我并无侵略他国之意。邻国间友洽和睦当然再好不过,只是方才那些南国人实在太可恨!他们既然是为抓犯人进我们的城池,已是借地而行,更该小心才是!如何竟当街纵马?!我大夜军队有明令:扰民者,军法从事!他们在我们的地方,就该遵守我们的法规,何以不仅不从,还敢那般嚣张跋扈!”
“边境一带不比上京,本就如此杂乱。”容岩不欲再多说,“我们走吧。”
纪南皱着眉翻身上马,却忽听耳边阿松大呼道:“是那个臭老头!臭老头被抓走了!”
纪南与容岩同时转头看去,只见方才那群南国军人已抓了人,正往回去,依旧是肆意高声吆喝着,一路惊扰百姓无数。
他们的马后面用绳子栓了四五个人,跌跌撞撞的跟着跑着,看那衣饰都是贫苦百姓罢了,哪里是什么逃税商人。
昨日摆摊猜字谜的那个小老头就在那中间,可怜他年老体弱,压根跟不上那匹高头大马,这一路青砖凹凸不平,他跑几步就摔一跤,已浑身都是伤,力气用尽,被那绳绑了硬拖着往前拽去,手腕处被那麻绳磨的鲜血淋漓,看起来可怜极了。
阿松不待多说,反手抽了腰间的漂亮小斧,一跃而上,像只大鸟一般掠过去,干脆利落的挑断了那几根绳,又追上去将马上的人统统砍了下来,滚了一地。
“哪里来的小贼!”那些南国人爬起来后大骂,边骂边“锵锵锵”拔出了佩刀,团团将阿松围住。
“我才不是小贼,”阿松撇撇嘴,扭头向那摆字谜摊子的小老头,“臭老头,你真逃税了吗?”
小老头连连摇头,“人头税是年年按时上缴,出来摆摊则有一日算一日,日日有官差大人来收,从不曾逃税。”
“听到没有!”阿松手里转着他那把镶金嵌玉的小斧头,“你们也不问问清楚就抓人的吗?!何况就算当真是抓了逃税的商人,也不该如此粗暴对待,你们南国人不是最讲礼法仁义的吗?还不快给人赔礼!”
“呸!”领头那南国人狠狠啐了口血唾沫,“老子说他逃税他就逃税了!他逃了四年的茶课税共计一百二十五俩银子!交不出钱就回去做苦力还!”
“冤枉啊!”那小老头老泪纵横,“我在这灵州城住了快二十年,从未回过南国,哪里来的茶课税!”
正争执间,围观人群里一阵拥挤,有人捏着嗓子起哄:“郡衙门的官差大人来了!”
阿松闻言,叉腰冷笑,“来得正好!小爷我倒要看看,在我大夜国土之上,容不容得了你们这群南国人嚣张妄为!”
官差一行数十人,不由分说将一干人等全都带回了衙门去。纪南见状,急拉容岩衣袖:“二哥?”
容岩却并不着急的样子,与他一起随着看热闹的人群往衙门方向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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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松进了衙门就没能再自己出来。
当日并没有立即升堂,人被押进去后就没了动静,看热闹的人把着郡衙的大门议论纷纷,不久出来两个提着杀威棍的官差,凶神恶煞般将人赶了个四散。
这里离上京还有数十日的行程,搬救兵是远水解不了近渴了,纪南心想那只好硬闯,将阿松救出来再说。
“跟我来。”容岩忽的低声开口说道,绕过了郡衙威武壮阔的前门,他一纵身轻飘飘的飞上了后院的高墙。
纪南跟着他上去,只见底下站着的正是方才那些骑马抓人的南国人,一个身穿灰色袍子的男子正给那几人作揖:“明日恐怕还要劳烦几位来走一趟,过个场而已。不为别的,近日刺史大人出巡,就在咱们这里附近,若是此事闹大了,传他老人家耳朵里,以后咱们的日子都得难过,因此少不得烦请各位一同敷衍一番。”
“明白!”那几个南国人似乎与灰袍人是相熟的,拍了拍他肩膀哈哈的笑,“这回被那不知从哪冒出来的臭小子碍了事,倒是给郡守大人添了麻烦了!”
“不麻烦不麻烦!”灰袍人笑的开怀,“穷山恶水多刁民,惊扰了各位,还望海涵、海涵!”
彼此又客套了几句,那几个南国人上了一辆马车,眼看着出城去了。纪南看着那灰袍人熟门熟路的从郡衙后门回去,一路与几个官差言笑晏晏的打招呼,一瞬间他终于明了上午那中年大叔话里的意思!
南国人为何在这灵州城内如此肆无忌惮、欺善怕恶?原来与郡守是“好友”的不止那逃了重税的富商巨贾,还有这奉命抓人的南国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