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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博本就意不在此,左卿仁的才学自知与他不相上下,他质疑的是风千华的状元之衔,当下,拿起她的试卷便开始细细的看。
桃花眸微微睁开,澜秋绝不语,但神情却颇为戏谑,身后使臣团个个面露笑意,一副等着风千华,等着大周官员出丑的姿态。
这一等,就等了足足半个时辰!
大殿上没有人说话,诧异却是越来越重,任博手捧试卷,脸色已黑若浓墨,统共一页千字,三人反反复复看了不下百遍,同行两人早已面色难堪,其中一人豁然抬头,一指风千华:“状元郎,请问这试卷是出自你手?”
风千华挑眉,第一次转眸看向他们,凤眸中是毫不掩饰的嘲讽:“是,不知有何指教。”
被人当庭质疑,那人吃定她会慌乱紧张,可是她依旧一副淡然处之,仿似与他聊家常一般的闲然态度,让他顿时气的涨红脸,急切的想打破她此刻的平静:“你卷中所答,治国不以君为重,反以社稷为先,以百姓为甚,此等言论简直是本末倒置,你当作何解释?”
话落,幽寂的殿内,哗啦一声,有人猛掏着耳朵,怕是自己没有听清楚问题,天下之大莫非王土,治国当以君为首重,若无君王统治,运筹帷幄,这天下必然混乱!况且,在皇帝耳边说这样的话,这状元郎莫不是疯了?
诸多反应落入眼中,风千华负手而笑,从容不迫,朗朗开口:“这位兄台,确实这般认为?”
“当然!”那人不买账,认为风千华顾左右而言他,故意岔开话题。
“好!”风千华不再多言,凤眸微挑:“那我给你说个故事,告诉你何为民心。”
“当年,诸侯陵替,并一天下,号为月。然,月极残纵欲,震古烁今,重工役、兴土木、法严苛;喜功、好战、远征,血漂杵,尸百万。普天愁怨,哀鸿遍野,天下骚乱,反徒四起。
澜者,奴,长八尺余,力能扛鼎,众奴惧,遂从。初起时,年一十四,从者得两千人。
翌年冬,军荒野,军无见粮,士卒冻饥。澜憨善,待众如友,从士卒食芋菽,从者大恸,义名广传。
彼时,有士曰:‘夺天下者,必澜也!’……”
说到这里,满堂官员都已经知道她说的是什么,大周这边默默点头,夏侯渊的眼中一丝赞赏略过,而澜月那边,脸色已经呈了猪肝,除去依旧不闻不问的澜秋绝外,皆恨的咬牙切齿!
淡淡的嗓音依旧在大殿上飘荡……
“后,澜号天下义士,共反暴月,一呼百应。从者凡十万人,东伐月。
澜大胜,斩月于民前,举国欢,距之称义帝,号澜月。
藉帝王之威器,残酷暴虐滋己恶,恶既深笃,残虐以促期,至以沦亡,不得存!
澜少时,学书不成,去;学剑,亦不成;后习兵法,大兴,然略知其意,又不肯竟学。
世闻澜之莽,然,其善,遂其成!”
她诵完此段,负手笑盈盈看着几人,红唇轻启:“呜呼,岂不谬哉!”
四字落地,哄堂大笑!
岂不谬哉?
这何止是荒谬!
大周官员笑声如潮,从未有过这等扬眉吐气的爽快,这状元郎方才念的,可是澜月野史——当年澜月始皇乃是草莽之辈,目不识丁,功夫粗浅,身份低陋,乃是标准的乡间莽人!此人单凭一身惊人的蛮力和对待乡邻的敦厚之心,夺得民心才得到的天下。
若非前朝月皇的残暴不仁,以至于民怨四起气数已尽,又怎么会让那莽夫揭竿而起,建立了澜月国?
如今这澜月才子还口口声声的质疑,这不是荒谬是什么?
那人脸上青白交加,恨不得冲上去塞住风千华的嘴巴,澜月使团众人更是气的不轻,呼哧呼哧的喘着气!这向来被澜月皇室认之为耻,正史避而不记,这状元郎此举无疑是拿着对方的鞋底,抽他的脸!
让他们如何不气!
如何不难堪!
文武百官欣赏着他们犹如便秘的脸色,直觉舒坦,实在舒坦!
皇帝眸光盈着满意,赞许的看了风千华一眼,就差抚掌大笑。
夏侯渊唇角隐去笑意,能说出这样的话,戳别人的痛心往事,也只有她能做的脸不红心不跳了。
澜月众人恨的咬碎了一口钢牙,才子中的另一人恨不能蒙住脸,周身气的不停抖啊抖的,跳脚质问道:“士农工商,从来如此!商乃贱民,最为轻鄙的职业,重利轻义,做宵小之事,赚不义之财,动国之根本,乱世安稳之群!而你试卷中竟说要助其发展,将帝王统治威严,百姓劳苦血汗放在何处?说此言论与跳梁小丑又何不同!”
众人投去讥讽的一瞥,转移话题?
一个个官员捋着胡子,一脸不予计较的模样,咱大周行事宽厚磊落,暂且放你们一马,只看那状元郎如何作答,此时,即便这试卷上的言论多么的不合时宜,多么的耸人听闻,他们也没有任何质疑的心思。不知不觉中,认为这新鲜出炉的状元郎,必定会有一个新奇的答案。
看似浅显,却引人深思。
风千华掸了掸衣袖,唇角嘲讽一笑:“这位兄台义愤填膺,恨不能将商人踩在脚底,鞭尸示众,啧啧……这么激进,不可取,不可取!”她煞有其事摆摆手,几步踱去那人身边,凤眸中是嘲讽的笑意:“兄台生于澜月,却穿着南疆蓝凤的绣锦,戴着齐州胭脂玉,用的是铎州的桂花头油,配的是杭城独一家的羽扇,就连你睡的亦是容香楼的姑娘……没有商人你只能穿澜月牛皮大氅,戴蠡湖蟹壳,用牛油抹面,执马尾纳凉……就连你睡个姑娘也只能在澜月草原上与比你高比你壮比你还黝黑爷们儿的恶妇耳鬓厮磨!”
“噗……”
再一次喷笑连连。
百官甚至连这是金銮殿都顾不上,笑的一片俯仰,有人一惊迅速看向当朝皇上,却见皇帝的嘴角也是翘了又翘……
那人被如此直白的话,气的一口血气在胸中哽住,正要压下,却见风千华面色一肃,嗓音朗朗震耳欲聋:“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若没有商人长途跋涉,将各地货物送到百姓面前,百姓如何只需伸手就可买到远在千里之外物品?若没有商人开铺买卖,将囤积多余粮食收购转卖,边城百姓如何吃着马肉喝着酒的同时,还有一碗白米饭就菜?若没有商人助货币流通,那天下就无需银子货币,大家只能以物换物,而兄台你……”
微微一笑,她逼近那人,抬手惋惜的拍拍他肩头:“想睡姑娘,就只能拿自己的娘子去换了!”
这话落下,整个殿内皆是叫好声!
只见金科状元调戏完良家妇男,一脸漠然的转身便走,毫无留恋。
留下那人一脸见了鬼的站在原地,再次换来一阵哄堂大笑,有人拍的大腿“啪啪”响,有人捋着胡子一个使劲儿掉下几根都没察觉,有人直接笑趴在旁边人的肩膀上……
一众老臣,完全没了形象。
这状元郎,简直是个奇葩!
素来巍峨肃穆的金銮大殿,头一次竟是如此热闹,笑声一波一波的激荡,几乎就要掀翻了屋顶!
而皇帝高坐于上,眼眸精光烁烁,心头却是被风千华一番言论震的无以复加,大周虽历来不抑商,但依旧以农为本,只有农业发达,百姓安稳,国库才会充盈,粮草充足内忧外患皆在其基础之上。
但如今她一番话,却似当头棒喝,令他茅塞顿开,坐在龙案之上,握着扶手微微颤抖。
连续两问,风千华答的滴水不漏完美至极,若要问此时澜月众人的感觉,只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心里愤怒若熊熊大火焚烧。今日简直丢尽了澜月的脸面!可恨那状元一个名不经传的小儿,竟是才思如此敏捷,且口舌如此毒辣……
恨!
大恨!
这口气怎么也咽不下去!
“皮之不存,毛将安傅……”
“够了!”
两人上前,一人正要继续质问,忽然任博握拳,大喝一声,那两人出口的话即刻顿住。
任博面若死灰的闭上眼睛,他输在一个毫无名气的少年手中,脸面算是丢尽了,可是输了就是输了,答案已经再明显不过,何必还要再继续丢人现眼:“端木公子……不,状元郞,这份试卷任博甘愿认输!”
风千华淡淡一笑,见他面色颓败,但举止依旧斯文有礼,不愧是澜月第一人。
不喜无怒接过答题卷:“客气,客气!”
那两人一见如此,更是怒火中烧,尤不死心的瞪着风千华:“只是一份试卷,难保没有找人代笔,况且我可记得,此人入考场之日,是未经检查舞弊进去,又于考场之中,于秦王交谈暧昧,谁知不是舞弊营私,弄虚作假!”
“住口!”忽然,吴德福甩开拂尘,目色阴厉的站出来,断喝两人。
“大殿之上岂容尔等信口雌黄!”
皇帝亦是怒气暗涌,视线看向澜秋绝,语气含有隐隐责问之态:“太子,此等素养便是澜月才子?”
方才的笑声停滞,百官眼观鼻鼻观心,气氛已渐剑拔弩张,似乎只要一方再有异动,这一层薄薄的和谐的膜便会瞬间瓦解,兵戎相见。众人以为澜秋绝会顺势而下,就此作罢,不料他懒懒换了个姿势,神色不明的扫了眼风千华,悠悠说道:“本宫觉得似乎有些道理!”
他话语顿住,勾唇一笑:“一张试卷,一份考题,若是有人泄题想必皇上也不一定察觉,若是验了此小儿实乃草包一个,此举亦是为皇上祛除一大隐患,那些买题卖官之人也可暗中警觉,更甚至连根拔除,皇上,你说可有道理!”
“好!”皇帝冷喝一声,明明已经气的不轻,但此人牙尖嘴利句句含刺,让他挑不出错处,只能生生压下:“即然太子不服,那就再行比过!相信端木爱卿必能给太子一个交代,给我大周一个正名!”
可恶的澜秋绝!风千华皱了皱眉,此刻局面,已不是她能左右,皇帝已然动怒,对面的澜月也憋着一口鸟气,再比已不是刚才轻松,而是性命攸关之事!
然而皇帝下令,她不从也得从。
“微臣领旨!”
任博暗瞪那两人一眼,他虽心中有气,但太子在此决不可乱来,毕竟在大周国境,若是大周帝反目,他们则可能埋尸于此!死不足惜,但太子大业未成,怎可儿戏?
可是,澜秋绝一番话,却又让他心中无形生出依仗,顿时一腔不忿在胸中跌宕,势要让天下人看看,他任博乃是真才实学!
“皇上,适才状元郎一番言论,侃侃而谈,任博不才,想与之兵法之上较之一二,请皇上出题。”
比兵法?
朝中百官面露担忧,任博当年一篇战国策,写的是名动天下,其军事才能与其文采一样,在澜月皆是佼佼者,今日风千华与他比,局面不用想象也知道结果……
皇帝自然知道任博的盛名,然而对方先发制人,若是不应岂不是落了下风,心中忽然想起困扰他多年的一次战役:“好,既是兵法,那就议当年契钺与蒙阔在牧野之战,以七千兵马生俘蒙阔三万之众。世人只知结果却不知其战之详,若二位是契钺之帅,当如何取胜?”
此题一出,顿时有低低的吸气声传出。
这个题目世人研究百年也无结果,皇上不知是有意偏帮状元郎,让两人都无答案好做平手,还是其它。
风千华扬了扬眉,却没有想那么多,上次她去书房寻风瑞安时,碰巧他正在研究此战,此后她还将此书借回去阅读,至于结论……
任博见她敛目,鄙夷一笑:“状元郎既在思考,那任某不才做这抛砖引玉之人!”
“众所周知,牧野乃契钺与蒙阔的边城,位于白马山与罗拉草原之间,地势易守难攻,若两军交战,契钺当兵分三路,一路埋伏与白马山夹道,一路敲鼓于罗拉草原迎战。当蒙阔军马进入,便以万箭齐发大石设陷,届时必伤其五千于众,趁蒙阔军心不稳,再以剩下军部从其后迎战,必可将其全部歼灭。”
风千华微笑,果然是好计策,设陷埋伏,声东击西,只是结果却是……不对!
朝堂之上,尤其是武将听完任博之策,纷纷点点头,若是他们为帅,也会如此,以少敌多必要避其锋芒,以计胜敌方是上策。但众人中,却有一满脸白须的武将,目露深思摇头不止。
“状元郎,到你了!”
风千华看也不看任博,转身走向皇帝,微微一拜道:“皇上,请治微臣之罪!”
众人哗然。
皇帝亦是诧异不解:“状元郎何罪之有?”
“因为微臣……不知此战如何胜!”
淡淡的话顿时引起一阵喧哗,有人无奈叹息,也不怪她,换做他们自己,也分析不出,在牧野那样四野通透的地方,到底怎么样才能以少胜多。
澜月使团爆发一阵哄笑,集体抚掌嘲笑之意毫不掩饰:“状元小儿,长的不男不女,还是回家绣花去吧,此等兵策可不是你这秀气的脑袋能想出来的。”
“对!回家吧。”
“哈哈哈哈……”
笑声之大,在皇城回荡,澜月集体得意忘形,恨不得把刚才的羞辱一股脑的全丢回去!
忽然齐齐背脊一凉,一股麻意蹿至四肢百骸,他们惊惶茫然四顾,顿时陷入一双冰冷如渊的鹰眸,那视线犹如利刃一般,让所有人不由自主的闭上嘴巴,连那双眼睛都不敢再看。
大周秦王,谁愿意去触了他的霉头?
而澜秋绝仿似局外人一般,当真闭着眼睛,至始至终未抬眸分毫。
难道是因为前一夜劳累过度,现在精神无法恢复?一通胡思乱想腹诽暗笑,耳侧便听到任博看似礼貌实则嘲讽的话:“史书明确记载牧野之战契钺以七千兵马,不战而俘蒙阔三万精兵,如今状元说此战无法取胜,不知有何高见?”
风千华毫不介意,满面认真:“没有高见。”
就在他要出言讥讽之时,她再次道:“此战不可胜的原因有二,蒙阔与契钺以及牧野,呈三角之势,蒙阔不可能弃较近的葛麻茶道绕道白马山;其次,难道他们明知此地凶险,还长驱直入等你伏击?”
任博一愣。
“所以,三万对七万,无论怎么打都是赢!”
风千华负着手,思索到那场战役,沉吟着在殿内踱步……
皇帝亦未加责怪,所有人都沉浸在方才那个反问中,听着缓慢的语声合着轻轻的步子,一同奏响:“至于史记也并非杜撰,史书记载乃是蒙阔不战而降,并未有错,关键在于契钺虽出兵七千,可在蒙阔出兵之前,他们早已有暗哨潜入蒙阔大帐,擒获了蒙阔王并以巫蛊之术控制,至此才有天下闻名却不知此战内情之事。而没有人知道此事的内幕,却是因为,知情者在受俘之后全部葬于白马山腹!”
夏侯渊神情一怔,敛着的眸子中掠过震惊之色,牧野之战契钺虽是大胜,但那之后,契钺便被大周所灭,而蒙阔自那一战更是一撅不起不久也覆灭于澜月与大周铁蹄之下。由于两国地处偏远,又无人刻意记载,契钺的巫蛊之术更是神秘无人知晓,所以,世人只知牧野一战,但却不知其真正的胜利的原因。
就连他,也是因偶尔一次迷路于罗拉草原,遇到牧民才知详情。
可是,她怎么会知道的如此详细?
风千华并不知夏侯渊心中所想,淡淡一笑落下铿铿结论:“是以,七千对三万的牧野之战,远非用兵那么简单,而是一场阴谋!”话落,眉梢微扬,在皇帝满面诧异的审视视线中,盈盈一拜:“皇上定是奇怪,微臣如何知道如此详细,是因微臣年少之时与曾家父游历至罗拉草原,无意中得知这其中细节,请皇上恕罪!”
风千华先发制人,脸不红气不喘编了个理由,她不能说是自己阅读那部史记时,从中寻到的蛛丝马迹推论而出,牧野之战世人研究百年未有定论,他一个初出茅庐的毫无根基之人,锋芒太露只会成为众矢之的,绝非好事!
“哈哈……爱卿何罪之有,好,很好……”
皇帝指着堂下一位身着武将蓝袍,满脸白须的老头,叹气道:“裘正啊,你研究了一辈子的事,今日竟被朕的门生,一语解惑,你当如何谢朕啊!”
名唤裘正的武将出列,意味深长的朝风千华看来,面容上的神情复杂而难懂。
风千华不动声色,心里却是微微诧异,将这一眼记在心中!
一眼转过,谁都没有注意,裘正一脸郑重,拂袍跪下:“皇上所言甚是,臣就是现在死了,也含笑九泉了!”
哗!
百官只差跌倒在地,这句话无疑是认可了这状元郎的说法,世人百年来百思不解的名战,揣测研究用兵之道,没想到竟然是个阴谋!契钺一直很是神秘,巫蛊之术更是世人难懂的秘术,如此解释好不牵强!
可是,皇上和裘老将军都信,他们还疑虑什么?
任博惊怒于心,心中一口气郁结着,让他无法认输,大声说道:“我澜月马上夺得天下,武将更是代代辈出,文人亦能征战四方,著名战役兵书多不胜数,对牧野之战早已有结论。你纸上谈兵,道听途说就将此轻易推翻,一黄口小儿,竟狂妄至此!”
此话之重,丝毫不顾及大周的面子,裘正当场面色一变,他征战多年是三朝元老,几乎一生都是在战场上度过,任博质疑风千华,无疑就是暗指他的判断能力。
扶着胸口,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