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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妮头一回当东家。自感责任重大,一心扑了上去,每日里不到店里转悠几趟,连饭都吃不香甜。孟瑶则照着贺济礼出的主意,把新款书包的图纸转了出去,卖了个好价钱,拿来与二妮和知梅三人分了。贺济礼知晓后,以“过河不能拆桥”为由,找孟瑶很打了几次秋风,非把卖图纸所得的钱也分了一份才甘心。
八月,秋至。孟里中举,举家欢庆,温夫人不方便出面主持,便由孟瑶代劳,张罗着摆了三天三夜的流水席。孟家大房见二房要兴旺了,备了不少礼物来贺,可惜无论是孟里还是孟瑶,甚至于贺家,都不待见他们,令石氏很是碰了些灰。
孟里中举后,又去了京城,但并非为了谋官,而是赁了套小院,带着书童闭门苦读,预备来年的春闱。他这般用心读书,令温夫人同孟瑶都大感欣慰。
转眼又是年时,孟里却留在京中,孟瑶没了个娘家人走动,顿觉心内空落落,成日里无精打采。这日落了一场大雪,她便命人搬了一把摇椅到窗前躺着,捂着手炉,听小囡囡有一句没一句地咿咿呀呀。
正百无聊奈,忽闻前院摔盏怒骂声,吓得小囡囡放声大哭,孟瑶忙命奶娘把她抱回厢房哄着,自己则招过门外的丫头来问:“前面怎么了?”
丫头回话道:“听着是老太太和大少爷的声音,许是他们又吵起来了?”
这一年来,为着贺济义在扬州花天酒地却不寄钱回来养家,贺济礼同贺老太太没少起过争执,孟瑶揉了揉太阳穴,扶着知梅的手站起身来,朝前院而去,准备去劝架。
到了第二进院子西次间,小言掀起帘子,孟瑶低头进去,直觉得这屋内同屋外一样的冷。四面一看,原来房里没有生火,怪不得冷冰冰,看来贺老太太为了省钱,又命人把火盆给撤了。
屋内虽然没有生火,贺老太太却看似热得很,脱了外头的棉袄,紧着一件里衣,冲着贺济礼直嚷嚷。孟瑶忙命人取过棉袄替她穿上,劝道:“老太太,你骂儿子也得顾着些自个儿的身子。”
贺老太太大概是又跳又叫,热了,脸上直冒汗,挥手推开递棉袄的小言,对孟瑶道:“你瞧瞧济礼,从来只把自个儿兄弟朝坏处想。”
果然又是为了贺济义,孟瑶心下了然,问贺济礼道:“你怎么又惹老太太生气了?”
贺济礼一手拍上身旁的高柜,惊走柜底取暖的一只花猫,气呼呼地道:“我惹她生气?谁惹谁生气还不知道呢。”
孟瑶见他只顾气恼,却不讲明情况,只得去问小言。小言看了看贺老太太,又看了看贺济礼,见他们都没开口的意思,只得将他们吵架的缘由,向孟瑶讲了一遍。
原来方才贺老太太接到贺济义自扬州的来信,便叫贺济礼来念。贺济义在信中说,今年过年,他要替大司客拜年,应酬多,就不回来了,等年后再寻个空子回来。
贺老太太听了信,就当了真,眼泪婆娑,念叨着贺济义在扬州辛苦,连年也不能回来过,接着又怪贺济礼,当初不该把他弄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当差。
然而贺济礼听到的消息却根本不是这样,贺济义不回家过年,不是因为大司客,而是因为孟月。孟月因有了身子,不想回家来瞧大妇的脸色,就拘着贺济义,不许他回来,要他留在扬州陪她过年。贺济义如今正宠着她,又看在她肚里孩子的份上,就答应了,另编了信中那一通话来哄贺老太太。
小言讲到这里,贺老太太叫起来:“济义明明是为了差事,你这是道听途说。”
贺济礼马上反驳:“没有把握的事,我从来不说的,你怎么不想想,济义讲的话,能有几句是真的?再说孟姨娘的为人,你不晓得?”
贺老太太对贺济礼的前一句话很不以为然,但后一句话却听到了心里去,在她想来,孟月确是做得出强留贺济义在扬州的事。她这样一思量,心里就也有了气,但当着贺济礼的面,又不肯服输,嘴上仍道:“你胡说八道,济义会为了一个姨娘,不回来看我这亲娘?”
“那可说不准。”贺济礼嘀咕道。
第一百一十八章 不回家过年
这话愈发将贺老太太心里的火拨高了几分。她指着贺济礼的鼻子,开始新一轮的大骂。贺济礼有了上次的教训,不敢和她对着吵,怕事后又要孟瑶拿着银子去封丫头的嘴,买他的好名声,于是搬了把椅子坐下,静静瞧着贺老太太,任她的唾沫星子满屋子里飞。
无人对骂,没得趣味,贺老太太很快偃旗息鼓,瞪着眼睛气鼓鼓地盯着贺济礼。贺济礼拍了拍袍子,站起身来,故意问道:“娘你骂完了?”
贺老太太气得一扭身,坐到罗汉床上不看他,贺济礼有些得意洋洋,一撩袍子,又坐下了。
孟瑶瞧着好笑,上前道:“你们母子这般吵闹有甚么用,不论济义是被差事拖住了脚,还是让孟姨娘绊住了身,反正他今年都是不打算回来了。”
贺老太太一听。伤心顿起,泪如雨下,抹着脸哭起来。孟瑶忙道:“赶紧遣个人去扬州问问,若二少爷能抽出空,就叫他赶回家过年。”
贺老太太嘴上犹道:“他是在扬州办正事,叫他回来作甚。”但却丝毫不去拦出门遣人的小言,直目送她朝外院去了。
孟瑶见贺老太太安静下来,便把贺济礼拉了一把,一同退出来。贺济礼埋怨她道:“他不回来就不回来,谁稀罕,遣人去扬州作甚么,坐船不要钱的?”
孟瑶朝他额上点了一记,笑骂:“你就小气罢。”
夫妻俩正说着,忽见花架子后转过一人来,定睛一看,原来是二妮。二妮也瞧见了他们,忙上前打招呼,道:“老太太遣人叫我过来,也不知是为了甚么。”
孟瑶道:“是济义来信了,你赶紧进去罢。”
二妮一听,笑容不由自主地浮了起来,赶忙朝屋里去了。
贺济礼瞧着她直皱眉,嘀咕道:“嫁进来多少时日了,还不会行礼,还是乡下那套。”
孟瑶瞪他一眼,道:“罢了,她成亲至今。还没见过新郎,要是待会儿得知济义过年仍不回来,指不定怎么伤心呢。”
贺济礼想到二妮当初拜堂,用的还是一只公鸡,心中也生出几许不忍,叹道:“苦了她了,这事儿娘办的不太地道,不过那是她的亲内侄女,舅舅舅妈又是上赶着,旁人也说不得甚么。”
此时他们还在第二进院子里,孟瑶担心这话被贺老太太听见,忙拉着他朝外去了。
且说二妮到了贺老太太屋里,兴冲冲地讨信来看。贺老太太仍在气头上,对她也没了好脸色,没好气道:“看甚么,你又不识字。”
既是叫她来,怎又给脸色瞧,二妮一愣,道:“我是不识字,但可以拿去让大嫂念给我听。怎么,娘叫我来。不是因为济义来信了?”
贺老太太摸出垫子下压着的一封信,让小言递给她,道:“是,信是来了,可人不回来。”
二妮又是一愣:“为甚么?”
“为甚么?你问我为甚么?”贺老太太一跳而起,叫道:“你这个做娘子的,没法把自家男人叫回来过年,倒问起我来?”
这话既粗又重,饶是二妮一向自诩乡下媳妇,都有些受不了,紫涨着脸道:“娘这话从哪里说起,我从进贺家门,就没见过自家男人的面,如何叫他回来?我还不怕告诉你,这门亲我本来就不愿意,要不是爹娘逼着,我才不进你家门呢。”她说完,把信朝胳肢窝下一夹,呼地掀起帘子就出去了,连看也不看贺老太太一眼,惹得贺老太太在她身后直叫:“反了,反了。”
二妮出了第二进院子,直奔孟瑶房中,她到时,贺济礼也在,两口子正逗小囡囡,教她叫爹娘。她站在门口羡慕地看了好一会儿,直到傻姑娘举帘子举累了,提醒了一声。才抬腿走进去。
贺济礼如今是她大伯,晓得要避嫌,见她进来,打过招呼,就起身出去了,傻姑娘在后跟了去,一个在前头跑,一个在后头追,惹得满院子的下人发笑。
二妮站在窗前瞧着这副奇观,竟忘了来的目的,惊讶问道:“大嫂,他们这是作甚么?”
孟瑶笑道:“没事,天冷,跑一跑暖和。”
二妮大笑:“大嫂你还瞒我,我都听丫头们说了,是大表哥看不上傻姑娘,躲着她呢。”
孟瑶眉一挑,道:“我就要让他知道,在我屋里纳妾,没得好结果。”
二妮羡慕道:“还是大嫂有本事,不像我没个主意。”说着,将腋下夹着的信递了过去,央道:“大嫂。我不识字,你帮我念念。”
孟瑶接过去,一面展信纸,一面好奇问道:“老太太没讲给你听?”
二妮想起方才一幕,咬牙恨道:“咱们这位老太太,有了不快,就只会朝别个身上怪呢,说济义不回来,是因为我管不住男人。”
这确是贺老太太的性格,但孟瑶并未顺着二妮的话朝下讲,而是劝慰她道:“老太太正在气头上。拿你撒气呢,咱们做晚辈的,多担待些罢。”
二妮点点头,道:“其实我也知道,在婆母面前受气是该的,不能顶嘴,可就是觉得委屈。”
“确是苦了你了。”孟瑶叹了口气,拿起信念起来,信中大意,同方才小言所述无二,无非是讲贺济义因为事务繁忙,过年就不回来了,等到明年开春了再回来。
二妮听到“明年春天”四个字,脸色登时就变了,颓然道:“看来她们讲的是真的了,济义果然是为了孟姨娘才不回来过年。”
这话倒合了贺济礼的看法,孟瑶奇道:“你这话又是从哪里听来的?”
二妮自她手里拿过信纸,在手里揉着,道:“丫头们央我唤了卖花婆子进来挑花儿,听那卖花婆子讲的。当时我听了还不信,刚才听大嫂念信,说是明年春天回来,我这才信了。”
“明年春天”?其中有甚么蹊跷不成?孟瑶疑惑看向二妮。
二妮苦笑:“大嫂别看我是个粗人,其实掐着日子呢,明年春天,可不是孟姨娘生产的时候,济义大概是听了她的话,想要等她生了儿子再一起回来。”
孟瑶恍然大悟,心内百味纷呈,原来二妮这些日子虽然只忙生意,表面上甚么也瞧不出来,其实心里苦着呢。她心里叹着气,探过身去握住二妮的手,开解她道:“你也不用为此事烦恼,其实孟姨娘是个蠢的呢,她把孩子生在外头,算个甚么事。到时抱回来,都有些名不正言不顺的,那些个爱嚼舌头的,还不知怎么编排呢。”
二妮听了这话,稍显安慰,感叹道:“你们城里人,也真是消息灵通,连街上一个卖花的婆子,都能晓得济义为甚么不回来过年,倒是我们这些至亲的人,还要她们来告诉。”
孟瑶笑道:“深宅大院的女眷,都是如此,你久了就习惯了。”
二妮叹道:“等明年春天,孟姨娘抱着儿子回来,我还不知站哪里呢。再名不正言不顺,那也是济义的儿子,老太太的孙子,她是要认的。”
孟瑶假装没听懂她的话,笑道:“你站哪里?自然是站在我这个大嫂的旁边,咱妯娌俩站一块儿,这也是规矩。”
二妮冲她感激一笑,反握住她的手,道:“大嫂,在这个家里,若不是你,我真不知怎么过下去。”
孟瑶道:“瞧你说的,老太太是你亲姑妈,能不疼你?这话快些别说了,若传到老太太耳里,该吃味了。”
二妮苦笑连连:“老太太要的是我听话,偏我又不怎么听话,她老人家大概对我不甚满意呢……”
一句话还没讲完,小丫头掀帘禀道:“大少夫人,老太太屋里的小言来了。”
二妮唬了一跳,小声问孟瑶:“我刚才的牢骚,该没让小言听去罢?”
孟瑶轻轻摆手,安慰她道:“无妨,小言是个谨慎的。”小言是她的人,她心里自然定定的,但二妮并不知道,听了她的话,仍有些忐忑。孟瑶又不便直说,只得随她去担心了。
片刻小言进来,行礼问安,道:“老太太请二少夫人过去说话儿。”
二妮又是唬了一跳,险些从椅子上蹦起来,孟瑶瞧着好笑,凑到她耳边道:“你方才同老太太吵嘴时的勇气劲儿哪儿去了?”
二妮不好意思笑起来,小声道:“你是不知道我们乡下婆母的厉害,轻则不给饭吃,重则要打呢,我刚才顶了老太太的嘴,其实心里是虚的。”
孟瑶掩嘴笑道:“你放心,老太太若不给饭你吃,你就到我这里来蹭。”
二妮被逗笑起来,终于壮了些胆,跟着小言去了。到了第二进院子,小言抢先一步打起帘子,通报道:“老太太,二少夫人来了。”
贺老太太的声音自西次间传来:“二妮来了?快叫她进来。”
二妮听这声音还算和蔼,总算松了口气,自掀了里间的帘子进去,跪下赔不是。贺老太太坐在罗汉床上,弯腰把她拉起来,让她坐到自己身边,道:“你是我亲亲的内侄女,比起你大嫂来亲多了,我怎会与你置气,方才是在气头上,才讲了些气话,你别朝心里去。
第一百一十九章 去,还是不去?
二妮听了眼圈发红。声音也颤了,道:“娘,我,我……”
贺老太太拍拍她的背,打断她的话,道:“信想必你也听你大嫂念过了,拿来我收着罢。”
那信早在二妮手中揉了个稀烂,拿出来时简直快要展不开,贺老太太见了很不高兴,压抑着怒火道:“以后没事少往你大嫂屋里跑,她是个不知事的,你别跟着学。”
二妮心想,要不是孟瑶帮她,她早就饿死愁死苦死了,哪还有今日,于是反驳道:“大嫂是个好人,教了我不少东西呢。”
贺老太太的脸色,黑得能拎下墨汁来,拍着床沿气道:“你到底是同我亲,还是同她亲?”
“都亲。”二妮脱口而出,忽然瞥到贺老太太的脸色。才赶忙闭了嘴。
贺老太太阴沉着脸,将信纸抚平,重新装进封筒,递与小言,交待她收到她卧室床边的大匣子里去。其实这时只要二妮说一句“娘,自然还是咱们更亲些”,贺老太太的气也就消了,但她哪里晓得这些圆滑的事,只沉默不语,因此贺老太太的脸色,就迟迟不得转晴。
婆媳俩无语对坐一时,贺老太太想起叫二妮来是有事的,这才开口,打破了僵局,道:“孟姨娘太不像话,竟拘着济义在扬州,不许他回来过年,这事儿你得管管。”
原来贺老太太只是嘴硬,心里还是相信着贺济礼那套说法的,二妮抠着罗汉床沿上的雕花,垂头道:“她还是在我前头进的门,我连面都没见过的,能有甚么办法?”
贺老太太将罗汉床围拍得山响,教训她道:“你是大妇,怎会没得办法?没见过面,那就到扬州去,过完年就去。”
二妮刚才还在孟瑶面前讲。与婆母对着干,心里虚,但此时气性儿冲脑,就又甚么都忘了,顶嘴道:“我们乡下,都是一夫一妇,我哪里学管教小妾的本事去?就是老太太你,都是没和妾室打过交道的罢。”
贺老太太被这一席话噎了半晌,才憋着气道:“没得经验,就找你大嫂去,她屋里有妾室,让她教你怎么管教。”
二妮好笑道:“娘,你方才还嘱咐我无事莫要朝她院子里跑呢。”
贺老太太气得直想扬手打人,怒道:“那是说无事时,这不是有事吗?”
二妮后知后觉,这会儿才瞧见贺老太太气坏了,忙立起身来道歉,又要爬下磕头,贺老太太在亲内侄女面前到底没有多大脾气,无力地摆了摆手,叫她下去。
二妮退出门外。才想起贺老太太方才依稀说过,要送她到扬州去,她如今有店子经营着,可不愿远行,欲进去同贺老太太讲清楚,又想起那是过完年后的事,不用急,于是就调转了头,还去孟瑶那里。
第二进院子屋里不见了贺济礼,大概出门办事去了,门槛上坐着傻姑娘,哭丧着脸,一看就是追贺济礼没追到。孟瑶抱着小囡囡,正哄她睡觉,见二妮进来,便把孩子交给奶娘,让她带了下去。
二妮不消人招呼,自拣了把椅子坐下,开始叹气。孟瑶少见她如此,奇道:“怎么,老太太给气你受了?”
二妮道:“倒也不算受气,只是老太太打算过完年就送我去扬州,说是让我去管教管教孟姨娘呢。”
孟瑶听了愈发奇怪:“去扬州,能与济义团聚,这是好事,再说孟姨娘那里,也的确该让你这个正室去管教管教了。你作甚么这般愁眉苦脸?”
二妮道:“大嫂,一来我舍不得丢下我那店子,二来我也从没和妾打过交道。不会管教,去了做甚么。”
孟瑶笑道:“谁又是天生会管教妾的?慢慢学着就会了。”
二妮反问道:“大嫂,我向谁学去?你们大家小姐,在娘家时妾都是随处可见的,是跟着娘家长辈学好了才来的,而我们乡下,除了乡绅家,哪里能见着个妾?再说那孟姨娘是大家小姐出身,只怕她对付大妇的手段,比我对付妾室的手段要多得多呢。我去管教她……别一不留神,倒被她给管教了。”
这话讲得严重了,孟瑶欲安慰她,但想到孟月的为人,她说的这种情况,还真不是没可能,再加上贺济义的心不在二妮这边,若没个强硬的手段,管教起妾室来还确是费劲,更何况孟月如今还有